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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甲骨文書法藝術研究協(xié)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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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宇信:百年甲骨學的擺渡人
來源:新京報
1940年出生于平谷,1964年7月畢業(yè)于北京大學歷史系考古專業(yè),同年9月進入中國社會科學院歷史研究所。1989年任研究員,1997年任博士生導師,現(xiàn)兼任中國殷商文化學會會長。
王宇信的主要研究領域為甲骨學與殷商史,主要專著有《建國以來甲骨文研究》、《兩周甲骨探討》、《甲骨學通論》等等,參加編輯《甲骨文合集》(12卷本)、《中國政治制度通史》(10卷本),擔任《甲骨文合集釋文》總審校,主編《甲骨學100年》等。
■記者手記
王宇信的家被書占據(jù)了一大半,最醒目的是他參與其中的《甲骨文全編》、《甲骨文合集補編》等大部頭。對于自己從事的工作,他一直堅持認為,學術只有貼近大眾才有活力,比如,自己研究殷商文化得到了河南當?shù)厝说睦斫夂椭С郑頌橐笊涛幕瘜W會會長,他至今仍為殷商文化的研究而奔走。
王宇信認為,自己的個人經(jīng)歷與同時代的知識分子別無二致。當個人理想與現(xiàn)實環(huán)境格格不入時,只有選擇“第二志愿”。在他身上,作家的夢想難以實現(xiàn)之后,才開始了甲骨文的研究。毫無疑問,他在甲骨文和殷商文化方面的研究取得了相當大的成績,這可以使他感到“不后悔”。但是,從個人選擇和價值實現(xiàn)的角度來說,國家和社會應當為個人職業(yè)選擇和事業(yè)追求創(chuàng)造良好的條件——幸好,這個問題今天應該已經(jīng)得到解決了。
王宇信一直強調他做的是過渡階段的工作,自己屬于過渡階段的學人,而他所從事的研究也是如此。一門學科的繁榮與發(fā)展,與基礎工作的牢固和扎實有著密不可分的關系。所以他一直強調,學術研究要耐得住寂寞,在他身上,體現(xiàn)的正是一個堅持者的信念和品格:選定一個方向,然后往前走。
參觀周口店,報考考古學
我小學一年級到三年級是在北京什剎海上的,在平谷上完了小學和初中。上小學的地方是一座孔廟,環(huán)境特別好,有牌樓、大殿,松柏森森。
有一個老先生與我祖父很熟,對學生也特別好,有的學生窮,他就讓學生到他家住,晚上還管飯。冬天不管多冷,他都陪著我們上晚自習。有一天晚上,我在自習的時候與同學打鬧。結果,老先生拿起掃地的掃把往桌子上一拍,命令我站起來,說“你從北京來,應該好好念書。你這樣玩,對得起你爺爺嗎?”然后,罰我站了一晚上。從此以后,我再也不敢調皮了,讀書也很用心,成績一直相當好。
1957年初中畢業(yè)后,我有兩種選擇,一個是上技校,可以不花錢讀;一個是上高中,可以考大學,但要花錢。我因為一心做著作家夢,想上中文系,所以就到良鄉(xiāng)上了高中(那時平谷沒有高中)。我在良鄉(xiāng)上高中時數(shù)理化都不錯,但是對文學特別偏愛,就想著當作家。學校的詩歌朗誦會、寫校史、辦黑板報等活動我都積極參與了。我看了很多小說,因為學校圖書館的書來得比較晚,像《青春之歌》我就是在良鄉(xiāng)鎮(zhèn)的新華書店站著看完的。
良鄉(xiāng)中學離周口店猿人遺址比較近,學校拉練的時候我們就去那里。在那兒我第一次看到了中國猿人紀念館和考古遺址,就覺得考古學家不簡單。正好這一年該考大學了,我很想考中文系或新成立的北京廣播學院,一看招生簡章,上面說文學是黨的文學,是螺絲釘,要緊跟黨的政治需要,是黨性很強的學科,我就覺得政治上要求太嚴格了,正好北京大學成立的歷史系考古專業(yè)招生,我就覺得做考古學家還不錯,何況文史不分家嘛。于是就報考了考古專業(yè),結果還真考上了。
我到學校以后,才覺得考古學與原來想的并不一樣,有些課與歷史系一起上,但是與文學沒有什么關系。專業(yè)課就是中國猿人頭蓋骨,門齒多高多長,顴骨多高多矮,腦量大小等等。當時的老師中,教授只有蘇秉琦,余偉超、鄒衡、嚴文明、高明等人都是講師。其中,我與鄒衡、高明兩位先生關系很好。
考古隊被當成“文工隊”
五年大學有兩次實習。三年級以后叫生產實習,一般由老師帶著,與工人一起實踐。
1962年9月去了河南安陽,住在大司空村。村里幾乎每家的房子都有一個小碉堡,這是解放前農民盜文物發(fā)財以后為保護自己而修建的。解放初,當?shù)卣?zhèn)壓過幾個盜寶太多的人,從那以后,當?shù)鼐蜎]有人敢盜墓了。即使在“文革”后盜墓之風再起的時候,當?shù)匾埠苌儆腥酥夭倥f業(yè)。但是,他們挖墓的手藝倒沒有荒廢,好多考古工作隊的技工都出生于“盜墓世家”,他們判斷地層和其他經(jīng)驗有時候比我們都強。
我們的工作可以用一句順口溜概括,“考古考古,挖墓掘土”?脊艑嵙曋饕菍W會辨別地層、現(xiàn)象判斷和基本的發(fā)掘方法,接著是拼對陶片,然后畫圖照相和編寫簡報。那個時候,考古不被社會所了解,工作條件也很差。記得1963年畢業(yè)實習時我們拉著架子車,上面載著我們的行李、工具去河南鞏縣實習,河南省文物工作隊(現(xiàn)在的文物研究所)被簡稱為“河南文工隊”,老百姓一看箱子上有“文工隊”的字樣,以為是演出來了。他們問我們:“考古考啥?”我們說:“找陶片”。他們就說:“找瓦碴啊,瓦碴可多了!鄙a實習基本結束后是考古調查。這個工作我們是在安陽大寒村做的。我和另外幾個人負責挖掘大寒村遺址,四五個人挖了兩個探方,由于這個遺址比較復雜,結果把地層給做亂了。這是我終身難忘的教訓。發(fā)掘回來后,我們一起做陶片整理,這時老師對我們幾個同學很擔心,怕報告階段再出什么意外。不過這回我們幾個可認真了,加上早年打下了良好的文字基礎,發(fā)掘簡報寫得很好,出乎老師意料。五年級的時候,我與另外兩個同學在鄒衡先生的指導下順利完成了畢業(yè)論文。
在大學里,與我一樣想當作家的同學還有不少,很多人曾鬧過換專業(yè)。直到生產實習以后,才逐漸轉變態(tài)度。這時,我放棄了當作家的夢,也不想搞文學創(chuàng)作了。幾十年后,老同學相聚,其中不少人都是著名考古專家,大家談起一度的作家夢,不禁哈哈大笑。
郭沫若支持下,編寫《甲骨文合集》
1964年畢業(yè)以后,各大院校開始招研究生。社科院歷史研究所甲骨學商史專業(yè)是胡厚宣教授招生,經(jīng)過考試合格后,我就去那里了。到歷史研究所之后,就開始了沒完沒了的“運動”,沒上多少專業(yè)課。
當時,康生提出要“滾一身泥巴,煉一顆紅心,踩一腳牛屎才最干凈”,把知識分子都趕下鄉(xiāng),特別是大學畢業(yè)生都得到農村去。我1964年年底就跟著全所到山東搞“四清”去了。完了以后留下勞動,一直到“文化大革命”前夕才回來。
這時開始大批判,我們所批判吳晗、翦伯贊,我們幾個年輕人就給那些寫大批判文章的人準備資料。顧頡剛先生當時一個月工資是340元,受批判初期仍包三輪到所里上班。有一次,一些小學生拿西紅柿砸他,后來他還在日記里記了,覺得不可理解。我們的老所長尹達一度是中央文革小組成員,并負責《紅旗》雜志,所里批判翦伯贊的文章都已經(jīng)寫好了,但尹達因為在所里搞“鎮(zhèn)壓”群眾受批判,被中央文革轟了出來,文章才沒有在《紅旗》雜志發(fā)表,現(xiàn)在看來,真是萬幸。
1969年,我去“五七”干校勞動,因為年輕力壯,在那里我什么活都干,180斤的大麻袋,我扛上就走。1971年底,就回北京開始陸續(xù)恢復工作。當時,郭沫若還是副總理,胡厚宣先生給他寫了幾封信,說1959年開始搞的《甲骨文合集》應該接著做,所里有幾個學生和助手,應該參加這個工作。郭沫若表示支持。從1972年起,我們就開始做這個工作了。歷史所當時只有一批人在做郭沫若主編的《中國史稿》,所里其他的人都在家里閑著,在家里搞“逗(孩子)、劈(豬頭)、改(家具)”。一開始軍宣隊不讓我們搞《甲骨文合集》,書不借,稿紙不發(fā),搞運動的時候我們還得去。直到郭沫若干預后,此事才由“地下”工作走到地上,真正“合法”。
這個時期也發(fā)生過一場爭論:是邊整理邊研究還是先整理出材料再研究?有人認為邊整理邊研究耽誤工作,不應該。幾個新加入的人寫了一封信,要邊整理邊研究。后來核心組向郭沫若匯報情況時談到了這些,郭發(fā)話說,還是邊整理邊研究好,研究能提高整理水平,整理能加強研究工作。1977年安陽殷墟婦好墓被發(fā)現(xiàn)了,郭沫若認為是第二期的東西。我們寫了一篇文章,認為她死在武丁時期,比郭老認為的稍早一些,給他寄去,郭老給我們回了信。1978年,我們請他看過一篇文章,他用鉛筆給我們回信不久就去世了。他對后輩學人的提攜和關懷我們永遠不能忘記。
做甲骨文釋文,獲益匪淺
在《甲骨文合集》出版的過程中,大家都積累了不少的專業(yè)知識,寫了一些東西,出了一批成果。《甲骨文合集》問世以后,形成了一個新的甲骨學研究熱潮。無論從著作的篇數(shù),還是從研究的人員,或者從研究質量來說,比以前都要深入、全面得多。當時的社科院院長胡喬木給予了很高評價,李一邙說這是建國以來古籍整理最大成果。
《甲骨文合集》出了以后,胡厚宣先生開始動員大家做釋文。因為這個合集都是一片一片的,搞甲骨文的人能明白,但其他學科的人也要使用,這就要做釋文。《甲骨文合集》總共13本,一個人做一本釋文,我做的是第10本。二年以后,需要進行總審校。這個工作讓我負責。因為這時開始評職稱,大家都在家里寫文章,而做這個工作等于就是奉獻,只得我和楊升南先生兩個人做,做了兩年零8個月。胡厚宣先生已經(jīng)八十多歲,我們倆遇到意見不統(tǒng)一的時候才讓他定奪。
做這個工作可沒有任何補助和報酬,工作條件也很惡劣。不過在此過程中,我們兩人也獲益匪淺,楊升南先生寫了一本《商代經(jīng)濟史》,填補了一項研究空白;我寫了一本《甲骨學通論》。1999年是甲骨文發(fā)現(xiàn)100周年,從1994年開始,我們開始做這方面的準備。先后做了三個大項目。隨著考古新發(fā)現(xiàn)的增多,我們又搞了殷商文明國際學術討論會。到1999年紀念甲骨文發(fā)現(xiàn)100周年大會的時候,世界上有影響的甲骨學家都來了。
回顧我自己的經(jīng)歷,我覺得自己只不過就是“過渡”階段的學人,既比不上王國維、郭沫若這樣的大家,在起點上也比不上今天的年輕人。但是,我們的工作為后來的研究者鋪平了道路,他們可以踩著我們的肩膀往上攀登。(張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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