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行幾萬重 ——作為詩人的陳獨秀
山陰道上,遠道朝山者總是人來人往,絡繹不絕。一百多年前,陳獨秀在杭州作有一首詩《靈隱寺前》:
垂柳飛花村路香,
酒旗風暖少年狂。
橋頭日系青驄馬,
惆悵當年蕭九娘。
在杭州,陳獨秀有過一段詩酒豪情生活,與馬一浮、沈尹默等一干好友常暢游于西湖山水間。他曾作《西湖十景》,有詩十首,可惜均遭佚失,現(xiàn)僅存《靈隱寺前》。詩名雖與佛門之地有關,卻烈焰為烈焰,清涼為清涼,比白居易的“疏狂屬年少”更奇氣散落,讓人非但不敢輕視年輕的狂放,還會不由愛上這少年般的肆意與熱烈。

陳獨秀
我最初印象還只停留在亞東圖書館1922年出版的《獨秀文存》,作為那個時代的先覺者和思想啟蒙者,在萬馬齊喑的死寂中,《文存》篇篇氣勢沛然,如少年手中射出的一支元氣淋漓的響箭,刺穿黑暗,喚醒了一代人。倘若再讀一讀《夜雨狂歌答沈二》,又會忍不住驚嘆,比起離弦的響箭,它來得還要響徹,抑或說就是震若驚雷。
這首七言詩,是贈友之作,也是憂時感世之作,是降臨在夜雨里的詩性宣言。全詩瑰麗奇詭,意象紛呈:黑云、飛龍、雷師、靈瑣、玉狗、燭龍、伯強、竹斑、浮山、雪峰、岣嶁、星斗、金粟、鬼母、黑風、羿、康回……這些奇特的山川風物和神魔,喻義直指魑魅魍魎橫行人間,更有詩人騰躍在天,“兩腳踏破九州九”的豪邁,摧枯拉朽的磅礴氣勢里是一等胸襟,一等才識!兑褂昕窀璐鹕蚨纷饔1915年,這是一個大時代來臨的前夜,這年陳獨秀在上海創(chuàng)辦了《青年雜志》,即后來掀起萬丈狂瀾的《新青年》。整整110年了,《新青年》第二卷第一號巨幅封面,宛若被定格的瞬間,如今就矗立在北京箭桿胡同的陳獨秀舊居。

《青年雜志》第一卷封面
相比于他眾所周知的身份,詩人陳獨秀從來不是關注的焦點。生前,陳獨秀的詩作從未結集出版過,散佚不少,現(xiàn)尚存世的僅一百余首。李大釗對此有過評論:“仲甫平生為詩意境本高,今乃如‘大匠傍觀,縮手袖間’。窺其用意,蓋欲專志于革命實踐,遂不免蟻視雕蟲小技耳。”
那一代人學問根底深厚,論起寫詩揮墨,格調(diào)都不低。就算縮手袖間,也是難掩風華。早年,陳獨秀作有一詩《存歿六絕句》。據(jù)章士釗回憶,上世紀50年代,他見到周恩來總理,“偶及舊事”,周總理對《存歿六絕句》“猶能朗誦不誤”。王森然在上世紀30年代所著《近代二十家評傳》評陳詩“雅潔豪放,均正宗也”,稱陳獨秀“二十年前亦中國最有名之詩人也”。陳獨秀曾書贈友一詩聯(lián):“坐起忽驚詩在眼,醉歸每見月沉樓”,首句是由祝允明詩化用而來,次句是陳獨秀在杭州作的舊句。不知王森然作詩評時,是否有驚醉之感。
然陳獨秀又有別于詩人。他一生多劫難,經(jīng)歷過五次被捕、四次坐牢、八次通緝。歷史的塵煙里留下了這張照片:手持“B9523”獄牌的陳獨秀,面容清癯,目光炯然,雖身陷囹圄,卻是壯懷凜凜之氣。后來,陳獨秀再次入獄,重拾詩筆,創(chuàng)作了組詩《金粉淚》。56首絕句以“放棄燕云戰(zhàn)馬豪,胡兒醉夢倚天驕。此身猶未成衰骨,夢里寒霜夜渡遼”開篇,“自來亡國多妖孽,一世興衰過眼明。幸有艱難能煉骨,依然白發(fā)老書生”收尾,首尾呼應兩首詩中都有一個“骨”字,是詩之眼,也是詩人風骨的映照。其他54首,則以嬉笑怒罵皆成詩的獨特風格,一事一詩,或感憤,或嘲諷,或鞭撻,如波濤洶涌。據(jù)說,《金粉淚》現(xiàn)珍藏于上海一大紀念館,可惜我前去都未能見到。

《獨秀文存》 民國時期亞東圖書館出版
作為《新青年》同人,魯迅對陳獨秀和胡適有過形象的比喻:“假如將韜略比作一間倉庫罷,獨秀先生的是外面豎一面大旗,大書道:‘內(nèi)皆武器,來者小心!’但那門卻開著的,里面有幾支槍,幾把刀,一目了然,用不著提防。適之先生的是緊緊的關著門,門上粘一條小紙條道:‘內(nèi)無武器,請勿疑慮!边@段話十分有名,魯迅識人老辣,向來世事洞明。陳獨秀的前半生慷慨昂揚,后半生沉郁頓挫,英雄老去,磊落光明、豪放耿介的秉性卻一點沒變。蔡元培評價說:“近代學者人格之美,莫如陳獨秀!贝搜哉\然。詩如其人,人如其詩。讀陳詩,有氣度襟懷的四溢,也有他心性、近況和喜好,帶著倨傲的神采,盡在其中。
“貫休入蜀唯瓶缽,久病山居生事微。歲暮家家足豚鴨,老饞獨羨武榮碑!
自1938年8月流寓江津,陳獨秀在這里度過了人生最后四年,這首詩儼然是他貧困生活的真實寫照。老友潘贊化看望他,他一再挽留老友吃完午飯再走。結果,潘贊化吃了一頓馬鈴薯宴。下酒的菜是干辣椒炒馬鈴薯絲,吃飯的菜是馬鈴薯片、馬鈴薯條,主食還是馬鈴薯。相別時,陳獨秀依依不舍,潘贊化差點流下眼淚,他心里清楚,陳獨秀來日無多,過不了兩三年了。世交晚輩葛康素探望陳獨秀,寫文章道:“先生老矣,著布衣,須發(fā)斑白,惟精神矍鑠,尚未失少年豪俊之氣。”潘贊化和葛康素所言皆為憶舊,沒有多少微言大義,兩者文字互見,頗為傳神。陳獨秀不是沒錢,他是不要別人的錢。蔣介石沒少派人送錢給他,許以高官厚祿,均被他拒絕。
江津四年,陳獨秀將全部心血都放在了文字學的研究和著述。《寄沈尹默絕句四首》一詩中,有“不辭選懦事丹鉛”者,即指他正在撰著《小學識字讀本》一事。古稱“小學”的漢語言文字學,實為大學問。二十多年前我在老師家中見到一本《陳獨秀音韻學論文集》,深為震撼,我那時不曉得他是書法大家,更不曉得他還是研究漢語言文字學的大學者。在南京獄中,他撰成《中國古代語言有復聲母說》《實庵字說》《古音陰陽入互用例表》等多篇文字學論著,而撰著這部學術力作,也始于獄中,經(jīng)歷了十個年頭,直到病逝還未完成。那時的江津,“敵機每日光顧,江津城天天有警報,人心慌亂”,著作草稿又遭盜竊,而他常左耳轟鳴,右腦陣痛,“寫信較長,都不能耐”。我起初不甚理解陳獨秀為什么要寫此書?在干戈滿地的亂世,抱病困居在西南一隅,已是不易。后來在他與友人信中,讀到“識文字善教育之道”“以竟《新青年》之未竟之功”,不由慨然,苦境下著出的每一個字,字字得來皆是血,烈士暮年,仍獨秀于生命的黃昏,獨秀一生,一生獨秀,真是斯如其名。

《陳獨秀音韻學論文集》
夜讀《陳獨秀詩存》,紙質書頁上的詩是孤秀的。“詩之為道,性情與學問合而成家”,從這個角度講,陳詩自成一格,時風神雋秀,時哀婉歌哭,時弘毅豪邁,時蒼涼沉郁,無論是他年輕時所作“男子立身唯一劍,不知事敗與功成”“入世莫尊小乘佛,論才慟惜老成心”;還是最后十年寫下的這些詩作:“孤桑好勇獨撐風,亂葉顛狂舞太空”“滄溟何遼闊,龍性豈易馴”“相逢須發(fā)垂垂老,且喜疏狂性未移”“作歌告少年,努力與天爭”,衰病的皮囊裹著未變的詩心,讀《詩存》,猶若閱讀他的一生,讓人欲說還休。詩性的光芒,大抵經(jīng)時間沉淀,生輝的則愈加生輝。若說詩的魅力,實則是人的魅力。這也印證了這一詩論名句:“有境界,則自成高格”。如果沒有這些詩章,我們無法凝望他精神的遼闊。對詩人而言,寫詩的意義,正如生命本身。唐詩里有“青山幾萬重”,比之陳詩,又何嘗不是。
前幾日讀《萬寂殘紅一笑中》,這部追憶之作,為蔣勛紀念“我們敬愛的臺靜農(nóng)老師”所著,皇皇一書,披文入情,道盡了一個時代的繁花與殘紅。臺靜農(nóng)寫字給蔣勛,落款為“兄”。這讓蔣勛惶恐不已,臺靜農(nóng)笑著說,陳獨秀比他父親還年長,寫字給他也稱“兄”,說完即哈哈大笑。
此時此刻恰如彼時彼刻,逝去的時間以另一種方式復活,像冥冥之中的聯(lián)結,也有接續(xù)不息的況味。陳獨秀與臺靜農(nóng)在江津相熟不過四年,對他產(chǎn)生深遠影響,卻是無人可及。1946年,臺靜農(nóng)渡海去臺,他的忘年交“仲老”逝世已有四年了。他隨身帶走了陳獨秀留給他的書信、詩稿手跡、對聯(lián)、親筆題贈的未完成手稿《實庵自傳》,就連信封這樣的只字片紙都沒落下。在當時政治氣氛肅殺的臺灣,臺靜農(nóng)一直處于被特務盯梢的危險境遇。他沒有為避禍燒了這些書札以求自保,后來解禁,他也沒拿去拍賣賺大錢,而是將它們珍藏長達半個世紀。
臺靜農(nóng)去世后,《臺靜農(nóng)先生珍藏書札》出版行世。人們才知曉他與陳獨秀有著怎樣刻骨銘心的情誼。若說這世間多薄涼,卻有這樣的深情沉吟抵過歲月漫長。這些書札也由此珍藏下了一段歷史,讓后人得以看見它們至今仍鮮活地存于紙箋,與墨氣淋漓的翰墨渾然一體,筆墨暗香,恍在咫尺。
被譽為“臺灣書法第一家”的臺靜農(nóng),有兩枚常用印章,一個是“澹臺靜農(nóng)”,一個是“身處艱難氣若虹”。前者是夫子自況,后者則出自陳獨秀在南京獄中時,為前來探望的劉海粟揮毫贈寫的一副詩聯(lián):“行無愧怍心常坦,身處艱難氣若虹”。當年陳獨秀書此聯(lián)時,何曾想到這七個字后來到了海峽那邊,被一刀刀刻在了一枚孤懸海外的印石上,成了臺靜農(nóng)自我心境的表白,還有那深埋在心里無法忘卻的紀念。

陳獨秀 行書七言對聯(lián)
作為安徽同鄉(xiāng),陳獨秀于臺靜農(nóng),儼然是遠方的故鄉(xiāng),這不單是地域,更有精神坐標的雙重含義。
晚年,臺靜農(nóng)撰有《酒旗風暖少年狂——憶陳獨秀先生》一文,寫得情衷而思深。江津往事在他筆下歷歷在目,音容笑貌一幕幕重現(xiàn),皆為時代風云,為后世留存了暮年陳獨秀的日常瞬間:“晚飯后,我們父子陪他聊天,他談笑自然,舉止從容,像老儒或有道之士,但有時目光射人,則令人想像到《新青年》時代文章的叱咤鋒利。”
到底是大家,更不枉為忘年知己,一題一文皆入先生神韻。后人思之而難以及之,恰如唐人錢起詩云:“曲終人不見,江上數(shù)峰青”。
來源:北京晚報·五色土
作者: 王 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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