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囫圇吞棗讀過人民文學出版社兩個版本的《魯迅全集》,自不量力撰寫了《我對修訂的七點拙見》(《博覽群書》2023年第12期),難入專家法眼,權(quán)當拋磚引玉。
讀書譬如吃菜,凡人各有所愛。我愛讀魯迅著作,個別篇章不時翻翻,經(jīng)典名句經(jīng)常引用,卻很少琢磨文字背后的東西,光榮的缺點——“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客觀存在。甲辰歲末,從頭至尾拜讀孫郁大作《魯迅與國學》(商務(wù)印書館2024年8月版)15篇長文和后記,又旁及其《魯迅的暗功夫》《魯迅與國學續(xù)話》,深感他20年來執(zhí)著于這個話題的韌勁。孫郁歷任魯迅博物館館員、副研究員、館長,為完成學術(shù)使命提供了得天獨厚的條件。天時地利人和,孫郁不負“東家”,可親可敬可佩。
湘人魯蕩平詩曰:“人如植物書如糞,下得肥多長得深!蔽覐膶O郁筆下依稀看到了魯迅文字的“底肥”——
其一,國學
孫郁說:“魯迅自己,是不太喜歡國學這個概念的。對于同代一些學者的所謂國學研究,也偶有微詞。但他與舊的遺產(chǎn),有諸多糾葛,不少見解得之于古人啟示!边@是閱歷家之言。
魯迅參加了光緒二十四年(1898)會稽縣試,盡管沒有考上秀才,四書五經(jīng)是下過苦功的,舊學修養(yǎng)與浙東學派淵源甚深。他從官修史志和儒家經(jīng)典中讀出破綻——“歷史上的記載和論斷有時也是極靠不住的,不能相信的地方很多”。譬如:“劉邦除秦苛暴,‘與父老約,法三章耳’。而后來仍有族誅,仍禁挾書,還是秦法。法三章者,話一句耳!保ā小雜感》)又如:曹操“自然也逃不了被后一朝人說壞話的公例。其實,曹操是一個很有本事的人,至少是一個英雄,我雖不是曹操一黨,但無論如何,總是非常佩服他!保ā段簳x風度及文章與藥及酒之關(guān)系》)還有“《頌》詩早已拍馬,《春秋》已經(jīng)隱瞞,戰(zhàn)國時談士蜂起,不是以危言聳聽,就是以美詞動聽,于是夸大,裝腔,撒謊,層出不窮”(《文學上的折扣》);《四庫全書》編輯中的“全毀,抽毀,刪去”,等等。
魯迅一面批判陋儒的思想,一面呼喚遠古的遺風。他對文化遺產(chǎn)的興趣主要在經(jīng)學之外,主張廣收雜覽,雅俗同讀,文野比較,不受專業(yè)限制,多讀擺“史架子”之外的東西:“野史和雜說自然也免不了有訛傳,挾恩怨,但看往事卻可以較分明,因為它畢竟不像正史那樣地裝腔作勢。”(《這個與那個》)那些不同于儒家敘說的文字,既有審美的奇色,也包含著不凡的思想。魯迅廣搜秦磚漢瓦、斷編殘簡,抽絲剝繭,溯流窮源,小心求證,取其精華,顛覆了象牙塔的思維模式,看到了純粹學者所看不到的東西。孫郁《對章太炎學識的取舍》一文分析認為,這是因為魯迅“認識歷史和文化,走兩條路,章太炎、胡適僅一條路,差異很大。他從章太炎那里學到以古證今,而自己有時又能以今證古。后者是他特有的本領(lǐng),其雜文通曉古今的灑脫之狀,大約與此有關(guān)”。
博采古今,為我所用。魯迅的書法,金石氣撲面而來,這是他在紹興會館日復一日鈔碑帖的熏染,沒有古人的暗示,斷不能仿佛一二。他設(shè)計北京大學;,圖形有秦漢瓦當?shù)挠白,線條跳動著天地相通的偉意;著述編輯、封面設(shè)計常常擇取漢代畫像,以此呼應(yīng)遠古的靈光,那種癡迷在文字間不經(jīng)意地暗自流動;《故事新編》描寫上古和先秦的人物與環(huán)境,從金石考古角度切入歷史與藝術(shù)世界,展示了一個不同尋常的精神宇宙;雜文古代史料信手拈來,醫(yī)術(shù)、地理、民俗、方言、圣諭、墓志、詩集文錄等“就如將彼俘來一樣,自由驅(qū)使,絕不介懷”,聚焦服務(wù)于他的社會批評與文明批評,根底是人性的批評這個主題。我們重讀《看鏡有感》《論睜了眼看》《娜拉走后怎樣》《我們現(xiàn)在怎樣做父親》《論“費厄潑賴”應(yīng)該緩行》《友邦驚詫論》《拿來主義》《中國人失掉自信力了嗎?》《論雷峰塔的倒掉》……不得不嘆服魯迅的思想穿越時空,許多觀點至今仍引人思考。
“菲薄古書者,惟讀過古書者最有力,這是的確的!保ā豆艜c白話》)魯迅從舊壘中走來,14000多冊藏書構(gòu)筑了他學識博雜、興趣廣泛的知識譜系。他洞知其中的弊端糟粕,以子之矛攻子之盾,往往制敵于死命。但讀魯迅的文字不太容易發(fā)現(xiàn)這些書籍的影子,孫郁《魏晉文脈之考察》《非儒與非孔的理由》《對莊子的另類敘述》《晚年文本的墨學之影》等篇章告訴我們:魯迅筆下的六朝氣、莊子氣、杜甫氣等全藏在這些文本背后。
其二,西學
魯迅的西學,發(fā)軔于江南陸師學堂下設(shè)的礦務(wù)鐵路學堂。這所仿照德國體系設(shè)立的新式學堂頗多域外氣息,魯迅的德文、日文就是在這里開蒙的。他從這里瞭望世界,陸續(xù)接觸了賴耶爾《地學淺說》、代那《金石識別》、赫胥黎《天演論》、亞當•斯密《原富》、加藤弘之《物競論》、澀江保《波蘭衰亡戰(zhàn)史》等譯著,熟悉了蘇格拉底、柏拉圖、凱撒、華盛頓、盧梭、孟德斯鳩等西哲的名字,發(fā)現(xiàn)了更為廣闊的世界圖景。尤其是桐城派氣息的譯著,古老與新鮮的文脈有趣嫁接,打開了新青年認識世界的大門。
東渡日本求學,魯迅的思想逐漸顯示出異樣的特色,《人之歷史》《摩羅詩力說》《文化偏至論》《科學史教篇》等作品,已不再是梁啟超式的簡單的東西對比,而是現(xiàn)代文明觀的呈現(xiàn)。他感慨古印度、古希臘和希伯來的文明進程與藝術(shù)“灌溉人心”之美,從尼采和克爾凱郭爾那里受到啟發(fā),覺得清代讀書人的主要問題是沒有自我,大聲疾呼精神界戰(zhàn)士。孫郁說:“魯迅哲學的本質(zhì)是戰(zhàn)斗的。即看透而不逃逸,以自己的熱能去溫暖冷酷的人間!濒斞覆煌儒釋道的精神突圍,填補了傳統(tǒng)文化留下的空白。
留學期間,魯迅開始研究佛學。他藏品中有許多佛學書籍和佛教繪畫拓片,抄寫過《出三藏記集》《法顯傳》,珍藏了弘一法師墨寶,輯錄的《古小說鉤沉》中有許多佛教文學的片段,還自刻《百喻經(jīng)》送人,精神氣質(zhì)散發(fā)出佛教的基因。這就不難理解:普陀山寺廟里有魯迅語錄,內(nèi)山完造稱“魯迅先生,是深山中苦行的一位佛神”,宗教領(lǐng)袖趙樸初對魯迅敬佩不已。
在精神最為壓抑、困頓的時候,魯迅喜歡用佛經(jīng)里的詞匯和意象表達自己的心情,并非從信仰層面,也不是消極地引用,而是從藝術(shù)的審美方面借力,表述自己茫然無助時的心態(tài)及掙脫苦海的堅毅之情。他晚年大力倡導新興的版畫運動,就來自佛教藝術(shù)、歐美木刻和日本浮世繪的啟示。魯迅始終關(guān)注大眾、扶持青年,和形形色色的敵人作戰(zhàn),其境界恰是佛門的一種追求。孫郁認為:“中國讀書人那么深地寫出底層百姓苦楚的不多,魯迅的悲憫一直貫穿寫作的始終!覀兇蛄眶斞干顚拥氖澜,可以看到他與釋迦牟尼這樣的大哲同樣非凡的一面。”魯迅臨終前念茲在茲:“無窮的遠方,無數(shù)的人們,都和我有關(guān)。”(《“這也是生活”……》)他一生寫作千變?nèi)f化,但根底不離慈悲、自尊、施愛這些基本信條,寒冷中的溫情成為其文字里永久的景觀。
“人和人的魂靈,是不相通的!保ā稛o花的薔薇之二》)魯迅致力消除這種民族、文化、個體之間的“不相通”,其《捷克譯本序言》說:“人類最好是彼此不隔膜,相關(guān)心。然而最平正的道路,卻只有用文藝來溝通,可惜走這條道路的人又少得很!彼卣惯@條道路,從《域外小說集》開始躬親文學翻譯,著重向國人介紹東歐、北歐文學,尤其是弱小民族作家富于怒吼、反抗精神的作品,其中包括不少文藝理論著作。
魯迅自嘲:“但我從別國里竊得火來,本意卻在煮自己的肉的,以為倘能味道較好,庶幾在咬嚼者那一面也得到較多的好處,我也不枉費了身軀。”(《“硬譯”與“文學的階級性”》)他又酷愛俄羅斯文藝,自己動手并幫助他人翻譯了不少作品,彌留之際念念不忘《死魂靈》第二部的出版。魯迅出發(fā)點十分明確:“多看些別國的理論和作品之后,再來估量中國的新文藝,便可以清楚得多了。”(《現(xiàn)今的新文學的概觀》)他深知:“翻譯并不比隨便的創(chuàng)作容易,然而于新文學的發(fā)展卻更有功,于大家更有益!濒斞阜畔聞(chuàng)作從事翻譯,其譯著與著述各占其半,可謂篳路藍縷,厥功至偉。
其三,生活
從小康人家墜入困頓之家,魯迅看清了世人的面目。他留學日本,原本想學醫(yī)回國后救治像父親那樣被耽誤了的病人,戰(zhàn)時就去當軍醫(yī)?僧斔谡n堂上看到正要被日軍斬首示眾的國人畫片,左右圍著“來賞鑒這示眾的盛舉的人們”,深感凡是愚弱的國民,哪怕體格健全茁壯,也只能做毫無意義的示眾的材料和看客。
“所以我們的第一要著,是在改變他們的精神,而善于改變精神的是,我那時以為當然要推文藝,于是想提倡文藝運動了!保ā丁磪群啊底孕颉罚┧麣w國后輾轉(zhuǎn)杭州、紹興、南京、北京、廈門、廣州、上海,目睹或親歷了辛亥革命、張勛復辟、五四運動、軍閥混戰(zhàn)、讀經(jīng)尊孔、打壓學潮、北伐戰(zhàn)爭、外族入侵……
行萬里路,讀“無字之書”。魯迅對歷史和社會的深刻洞察,使其文字具有強烈的現(xiàn)實感和震撼力!阿Q正傳》展現(xiàn)了辛亥革命前后一個畸形的社會和一群畸形的國人的面貌,塑造了不朽的流浪雇農(nóng)的典型形象!狂人日記》呈現(xiàn)出變形人間的變形心理,以禮教為核心的文化環(huán)境把人置于非生非死的苦境,無疑是傳統(tǒng)變異的罪過。《祝福》告訴我們什么是真實的人間,生動地刻畫出女主人的悲戚和順從……
從魯迅小說中,孫郁察覺現(xiàn)實灰暗與人生真相背后的悲天憫人:“阿Q、閏土、祥林嫂、孔乙己、單四嫂子,都是要被救助的可憐之人,魯迅以無限慈悲之心照出存在的本真,希望筆下的人物恢復到正常人的狀態(tài),進入人的世界!濒斞鸽s文針砭時弊,尖銳潑辣,嬉笑怒罵,皆成文章,影響和激勵著吳南星(吳晗、鄧拓、廖沫沙合用筆名)、馬鐵丁(陳笑雨、張鐵夫、郭小川合用筆名)、唐弢、何滿子、曾彥修(嚴修)、邵燕祥等后起之秀繼往開來,給新中國副刊史留下了可圈可點的一筆。
魯迅重視社會實踐,甚是憂心:“教書一久,即與一般社會睽離,無論怎樣熱心,做起事來總要失敗。”(《通訊(二)》)他常想給《語絲》投稿,但一句也寫不出,連“野草”也沒有一莖半葉,不由感嘆:“教書和寫東西是勢不兩立的,或者死心塌地地教書,或者發(fā)狂變死地寫東西,一個人走不了方向不同的兩條路!保ā稄B門通信(二)》)他告訴李小峰:“本地也有人要我做一點批評廈門的文字,然而至今一句也沒有做,言語不通,又不知各種底細,從何說起!绻箒砼u,豈不要笑斷真的批評家的肚腸!保ā稄B門通信(三)》)
后來在《答北斗雜志社問——創(chuàng)作應(yīng)怎樣才會好?》里,魯迅講了八條:“一,留心各樣的事情,多看看,不看到一點就寫。二,寫不出的時候不硬寫!泵珴蓶|在《反對黨八股》中鄭重向全黨推薦了這篇文章,并抽取其中四條作了解讀。
集美學校邀請魯迅演講,校辦秘書打招呼:“校長的意思是以為學生應(yīng)該專門埋頭讀書的!濒斞覆还苄7秸写绾温≈兀iL殷勤勸吃勸喝,回答道:“那么我卻以為也應(yīng)該留心世事,和校長的尊意正相反”。(《海上通信》)魯迅對如何讀好“有字之書”與“無字之書”見解獨特,反對當“書櫥”,倡導自己做主、自己思索、自己觀察,別讓腦子給別人跑馬。
他說,讀書“較好的是思索者。因為能用自己的生活力了,但還不免是空想,所以更好的是觀察者,他用自己的眼睛去讀世間這一部活書”!八员仨毢蛯嵣鐣佑|,使所讀的書活起來!保ā讀書雜談》)魯迅對多位北大學人陌生起來、微詞漸多,孫郁說,這是因為:“劉半農(nóng)已經(jīng)沒有斗士精神,錢玄同油滑有加,廢名過于‘苦雨齋’色彩,……”這些昔日的五四運動健將如今躲在象牙塔里,沉靜在自己的園地中,早已失去當年直面現(xiàn)實的勇氣,精神的煙火氣和時代感弱化了。
生活是文學創(chuàng)作的源泉。孫郁《留給北大的遺產(chǎn)》《對莊子的另類敘述》《批判舊戲的幾種理由》等篇章,與讀者分享了魯迅作品的國民性反思、現(xiàn)代性探索和批判精神、文化啟蒙。他說:“魯迅的思考是與社會和人生密切相關(guān)的,所以沒有匠氣與迂腐氣!边@正是魯迅作品比同時代其他作家作品活得更長久的原因。
(作者系北京日報社副社長)
來源:同舟共進
作者: 蕭躍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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