發(fā)瘋已經成為2023年的社交媒體關鍵詞。它是當代年輕人在真實的掙扎之后,所尋求的的小小叛逆。生活的困惑大多無解,也許只有在非理性的狀態(tài)短暫沉溺,才能獲得一些喘息。
有人把發(fā)瘋描述為“破車精神”——“把整個世界當成輛你租來的破車,你就使勁開到它保險杠都掉下來,反正很快你要給還回去了,都去他的!
哲學家尼采早在一百多年前,就開始研究人的非理性狀態(tài)。今天的文章,哲學教授、看理想主講人徐英瑾將解讀尼采的著作《悲劇的誕生》,從日神精神和酒神精神談起,提醒我們如何在認清世界的真相后做出選擇。哲學這只密涅瓦的貓頭鷹,依然是當代生活的安慰劑。
講述 | 徐英瑾
來源 | 《哲學家的10種生活提案》
01.
做夢與瘋癲:理性之外,誕生悲劇
《悲劇的誕生》實際上說的是希臘悲劇的誕生,按照尼采的講法,希臘的民族精神里面有兩個精神源頭,它們產生了一個化學反應。哪兩個精神源頭呢?一個叫阿波羅精神,阿波羅就是日神,我們現(xiàn)在把它簡稱為日神精神;另外一個是狄奧尼索斯精神,狄奧尼索斯是酒神,我們就把它簡稱為酒神精神。兩種精神互相作用,導致了希臘的悲劇的誕生。
人活在世界上有很多時間不是徹底清醒的,比如你如果要維持自己的生命,肯定要睡覺,不睡覺會很快死掉的,所以正常的人三分之一的時間要花在睡覺上。睡覺的時候人會做夢,醒來以后很多人會抿一口酒,喝酒后一些人會發(fā)酒瘋。也有人可能不太愛喝酒,但在人生的某個階段,一個不愛喝酒的人恐怕也會理性失控,他會咆哮,那種狀態(tài)和發(fā)酒瘋也差不多。所以我們人生中有兩個要素,一個叫做夢,一個叫瘋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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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特別有意思,也就是說,正常人用理性控制了做夢的時間和瘋癲的時間。如果你在特定的時間內做夢和特定的情況下瘋癲,人家還以為你是正常人;但如果控制不住,你就成為了臆想癥的患者,或者干脆就是瘋子。正常人等于能夠定期擺脫臆想癥與發(fā)瘋狀態(tài)的人,但是只要他喝醉了,可能也會進入發(fā)瘋狀態(tài);如果他睡著了,可能也會在睡夢中成為臆想癥患者。
這都是常識,天下人都這樣。我們中國人喝酒,希臘人也喝酒,中國人做夢,希臘人也做夢,但是好像很少有哲學家把這些問題作為主題來討論。
希臘哲學的一個總體傾向是,更關心我們在清醒的時候怎么做理性推理,這在蘇格拉底、柏拉圖、亞里士多德的哲學里面得到了充分的體現(xiàn)。
但仔細想想,我們一輩子能夠做理性推理的時間有多長?現(xiàn)在有一些白領會嘀咕,在上班的8個小時里面,真正腦子很清晰、能夠高效率工作的恐怕也就3個小時,相信很多朋友都會有類似的體會。為什么這兩三個小時的時間就一定要被傳統(tǒng)的哲學加以凸顯呢?為什么傳統(tǒng)的哲學不去凸顯其他的時間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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尼采在這里就要填補別的哲學家的空白了。他說我就是要研究做夢的狀態(tài),我就是要研究癲狂的狀態(tài),做夢的狀態(tài)體現(xiàn)了日神精神,癲狂的狀態(tài)體現(xiàn)了酒神精神。兩種精神相互交融、相互平衡,于是產生了希臘悲劇。
02.
日神精神:為意志服務的理性與邏輯
有一個小問題要注意,我們日常生活中經常把做夢和發(fā)瘋并列,但是做夢和發(fā)瘋兩者之間是有區(qū)別的。
做夢依照邏輯來進行。比如我們可能在夢里碰到已故的親人,想和已故的親人說幾句話,估計能說兩句,但是很難進行長期的對話。因為親人已經故去了,你遇到的那個親人是大腦編造出來的,編造合理的對話需要很燒腦的心理過程,有可能編到一半,大腦就會停止編故事,強迫你醒過來。
所以做夢多多少少是受到邏輯影響的,雖然不是數(shù)學那種嚴格的邏輯,但它有一種非常粗線條的邏輯,在支撐著夢的故事的展開。發(fā)瘋則不然,發(fā)瘋往往天馬行空,根本就不管邏輯,完全發(fā)瘋的人或神經分裂的人,他說出來的話的那種混亂性,是夢境里所不能比擬的。
打個比方,好萊塢造夢工廠造的那些夢,實際上是白日夢。因為故事得符合基本的邏輯,就類似于大腦在我們做夢的時候的信息處理方式。某種意義上說,從生理學角度來看,做夢在本質上是一種大腦的記憶歸檔方式。也就是通過做夢,不同的記憶放到不同的檔案袋里,而歸檔活動本身肯定是要講邏輯的。
同樣的道理,像索?死账埂W里庇得斯這樣的悲劇家,在創(chuàng)作的時候也要講究邏輯的展開、故事線索的展開,否則作品就是一堆亂麻。所以在悲劇的創(chuàng)作里,日神精神就代表了理性和邏輯性。
《酒精計劃》
同樣需要注意的是,日神精神所代表的理性和邏輯性,與我們在討論柏拉圖的理性哲學當中所碰到的邏輯性和條理性并不是一回事。
在柏拉圖那里,理性和邏輯是為了知識服務,而在《悲劇的誕生》文本里討論的理性和邏輯是為了悲劇服務的,也就是說它是為了情感服務的。這體現(xiàn)了叔本華對于尼采的影響——知識邏輯是為意志服務的,而不是反之。叔本華認為,世界本身零零總總的表現(xiàn)都是涌動的宇宙意志的客體化的結果,科學表述沒有辦法刻畫宇宙的真正真相,而僅僅是其表象,因此科學知識本身是服從于意志的。
那么,什么叫為戲劇而服務的邏輯?比如諸葛亮牛不牛,要看具體是哪個諸葛亮。如果是羅貫中《三國演義》里面的諸葛亮,他當然很牛了,在赤壁大戰(zhàn)里諸葛亮是個主角。但真實的赤壁大戰(zhàn)呢?你如果看《三國志》和《資治通鑒》,就會發(fā)現(xiàn)赤壁大戰(zhàn)的主角是周瑜,諸葛亮的角色可有可無。按照羅貫中的邏輯,突出諸葛亮是沒毛病的,因為《三國演義》有擁劉貶曹的故事主線,要有這樣的一個情緒在里面。他把積極的感情放到諸葛亮身上,所有的光環(huán)就圍繞著他,這就是所謂的戲劇的邏輯。
但是從客觀歷史的角度來看,這并不符合實證的邏輯。實證的邏輯是服務于知識的,尼采強調的邏輯是為表現(xiàn)故事的結構而服務的,而不是科學意義上的客觀的邏輯,所以他體現(xiàn)了叔本華的哲學的影響。在這里也可以看出,叔本華和尼采兩個人共同背叛了柏拉圖。柏拉圖認為知識本身很重要,而藝術是敗壞知識、歪曲理念。
03.
戲劇人生:做夢時創(chuàng)造,癲狂時毀滅
悲劇當中有日神精神這一方面,但日神精神必須和酒神精神互相平衡,也就是一個人要在做夢與發(fā)瘋之間平衡。做夢是一種編故事的過程,是一種創(chuàng)造的過程。發(fā)瘋是癲狂,是破壞故事。用上海話來講是“作天作地”,各種各樣的破壞,各種各樣的耍小脾氣。
悲劇的特點是什么?悲劇的積極面是有人建功立業(yè),里面有非常宏大的畫面。但是反過來一看,它就有酒神的一面、癲狂的一面了。你會發(fā)現(xiàn),很多有意義的事情做到一半,就像沙灘上堆起來的城堡一樣,一陣海浪過來它們就全部坍塌,人生無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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換言之,以下兩種情況都不是悲劇。比如在中國的互聯(lián)網上出現(xiàn)了很多爽文,怎樣穿越到過去,用現(xiàn)代人的知識吊打過去的人。這都不是什么悲劇,因為你根本看不到美麗的東西被毀壞以后的那種悲涼感,僅僅看到單方面的建設。另外一方面,有的故事,就像祥林嫂一樣,是無窮盡的悲哀,這也不是悲劇。因為它只有毀滅,只有遭罪,沒有建功立業(yè)。
什么叫悲?是先創(chuàng)造偉大,然后把偉大毀滅掉給你看,然后你才意識到這個世界有兩面。
叔本華的影響在這里已經非常清楚了。日神精神,也就是建設的一面是個體化原則,它體現(xiàn)了世界的現(xiàn)象或者表象。而酒神精神體現(xiàn)的是代表涌動的意志。只不過叔本華所說的個體化原則更接近科學,尼采把它拉到戲劇理論去。這也說明了尼采意識到,戲劇這件事情可以說是貫穿到我們人生的各個領域的,所以它并不僅僅是一個美學的問題,可能具有某種本體論的意義。
尼采的理論對我們日常的人生哲學來說,有很大的啟發(fā)意義。有些朋友會說:人生如戲,戲如人生,一場游戲一場夢。這實際上是對于尼采觀點的一種高度通俗化的解釋。每個人都要設計自己的人生,但是無論你如何設計,都是夢的設計。夢總有醒的一天,最后總會有一種摧毀性的力量去拆毀你們的夢。
04.
平淡安穩(wěn)vs驚濤駭浪:你會如何選擇?
不過,不是所有的人都會像《悲劇的誕生》所描述的那樣,在日神精神的鼓舞下去建功立業(yè)的。這恐怕只是英雄人物的特點,很多人都是碌碌無為一輩子。但也有人的確進入了這種英雄狀態(tài),盡管最后有可能或者說注定會碰到虛無。所以大家面前就有兩種人生的道路:
人生道路A,一輩子做小人物,無病無災,沒有什么太大的毛病,但是也沒有任何精彩,就是庸庸碌碌活了100歲,死了以后也沒人能記過你。你的一生恐怕也在做夢,但是你要知道這叫庸碌的夢,庸人的夢里面是不太會出現(xiàn)建功立業(yè)的。更多的可能會出現(xiàn)買了彩票、中了很多錢之類的,這個夢酒神看到可能都懶得去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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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生道路B,你大起大落,巔峰的時候你的權力與財富都達到了一般人難以企及的程度。就類似于和珅,乾隆爺在的時候,位極人臣,一人之下,萬人之上,人家都叫他“和相”。乾隆一死,嘉慶皇帝就把他家給抄了,悲慘死去。當然有人說和珅是個奸人,但很多好人也是被人所害。岳飛在他人生巔峰的時候,敵人評價他“撼山易,撼岳家軍難”。這是多高的評價,到最后岳飛也被秦檜所害,悲慘地死去,可以說是大起大落。不過這些人生后會成為不同的人所談論的人,和珅雖然名聲不太好,至少是名人。岳飛是充滿正能量的人,更被我們記得。
這是怎么一回事兒呢?你的功業(yè)越大,宇宙中想要拆毀你的功業(yè)的反力量也就越大,到最后你的人生必然大起大落。所以你到底要選哪一種?
尾聲.
可以說,《悲劇的誕生》在相當程度上受到了叔本華思想的影響,但又有所不同。
在叔本華看來,悲劇其實是某種鴉片,它讓我們忘卻世間的痛苦。但悲劇帶來的這種忘卻是暫時的,你不能一天到晚看戲,還要回到日常生活中去。所以我們還要訴諸于別的手段,來克服種種痛苦,比如要行善,比如說禁欲等等。
尼采并不認為悲劇是一種鴉片。他認為悲劇是醒腦劑,讓我們認清意志的本相,也就是說我們要肯定生存意志,在看到世界本身無意義的同時,又去創(chuàng)造一些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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音頻編輯:李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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