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為愛好,除了在書房里看看寫寫,我還喜歡外出散步。作為散步的延伸,我還喜歡旅游,喜歡一個人去陌生的地方。當然不喜歡去熱門景點,寧愿跑去荒郊僻野。比如前些日子去青州,短短三天,郊外的井塘古村就跑了兩次。那富有生活情趣和美好寓意的磚木雕刻,那造型洗練而精致優(yōu)美的木格窗,那日之夕矣的半截石壁和一面泥墻,泥墻中隱約可見的草秸……滄桑之美,寂寥之美,以至廢墟之美。我出神地看著、凝視著。是的,它們甚至已不再是“凝固的音樂”。它們帶著律動、帶著喘息、帶著氣味和溫煦朝我走來,走來我的身邊,走進我的心里。仿佛就在這里等我,望眼欲穿地等我到來。
于是我明白了擁有和連接的關系。我在青島市區(qū),彼在青州鄉(xiāng)下,我并不擁有它們,然而它們和我、我和它們連接在了一起。而青島美輪美奐的高樓大廈、修剪整齊的草坪、株距相等的街樹,以及各種或堂而皇之或珠光寶氣或方便快捷的現代化公共設施,作為青島市民,我固然在某種程度上擁有它們,然而好像并不同它們連接,它們沒有融入我的心靈,沒有化為我生命的一部分。換言之,對于我,它們是“他者”;對于它們,我是異鄉(xiāng)人——雙方都不是為對方而存在的。一句話,擁有,但未連接。
這是為什么呢?或許因為城鄉(xiāng)之差的關系。青島是以鋼筋混凝土為主旋律的現代城市。而古村五百多年前的明代傳統(tǒng)民居和那片土地的風景的主旋律仍是詩意,仍可從中感受到詩意——人們曾詩意地棲居其中并且至今仍有人守護在那里、守護詩意。
是的,詩意。海德格爾說:“人類,充滿勞績,詩意地棲居在大地上。”通常認為,有無思想是人類與動物類的主要區(qū)別。但我以為此外至少還應該加上一條:詩意,詩意棲居。無論如何,飛禽走獸也不至于從其窩洞中覺出詩意和于中營造詩意。這意味著,同為居所,動物是用來棲身的;而之于人,則不僅僅棲身,而且是靈魂的安頓之所,是精神境界的外現,是審美情趣的表達。我們從古村厚重的石頭院墻感受到了主人對土地深沉的執(zhí)著和依偎之情,從高聳的角樓領略了向往藍天的強悍和飛升之感,而獨具匠心的籬笆門未嘗不是對“天人合一”的具象詮釋。至于山坡上錯落有致的一座座民居上面裊裊飄移的炊煙,無疑是從容、寧靜與安詳情思的物化……
不錯,從身體棲居或安頓肉身角度來說,城市確乎是不二之選。它太會侍候和討好我們的身體了:熱了有空調,冷了有暖氣,落座有沙發(fā),睡覺有席夢思,拉撒有抽水馬桶,散步有彩色地磚,餐飲有酒肆茶樓,購物有大小超市……城市的一切都是為了讓身體舒服和生活方便而營造的,在這點上可以說應有盡有。惟一沒有的是詩意。這是因為,詩意產生于自然,而城市離間了人與自然的關系,砍掉了樹林,屏蔽了星星,硬化了泥土;詩意產生于從容,而城市讓人們在個人利益最大化的博弈中疲于奔命;詩意產生于純粹與純潔,而城市使得人們在物欲橫流的臟水溝里變得污穢不堪。法國人安托馬•菲雷埃一六九○年為新編《通用詞典》做注解說:“耕種土地是人類曾經從事的一切活動中最誠實、最純潔的活動!倍幕瑒t是“人類為使土地肥沃、種植樹木和栽培植物所采取的耕耘和改良措施。”然而城市恰恰與此背道而馳。城市成了土地的破
壞者,成了農耕文化和田園風光的終結者,唆使吮吸大地母親乳汁長大的人類恩將仇報,愈發(fā)在其母體上胡作非為。換言之,以斷代式思維和掠奪式行為向前推進的現代化、城市化進程正在毫不留情地消解詩意,刪除詩意傳奇。
我還覺得,刪除的不僅僅是詩意,而且可能是詩本身。眾所周知,《詩經》、楚辭、漢賦和唐詩宋詞所依托和表達的大多是鄉(xiāng)村風光。鄉(xiāng)村的消失,勢必在很大程度上阻斷我們,尤其我們下一代對古詩詞的理解、體悟和欣賞。小橋流水、平湖歸帆、杏花春雨、秋月霞天、渡頭落日、墟上炊煙以至灞橋揚柳、易水風寒……假如真有一天,這些畫面中一一唐突地豎起整齊劃一的混凝土樓房,那將是多么觸目驚心的場景啊!何止詩,山水國畫等藝術都可能隨之消失。
是的,所謂文化,在很多時候更是一種守護。
異鄉(xiāng)人
本書是著名文學翻譯家、學者林少華先生的散文集,是他近年對當下社會生活的思考和感悟。也許你身在異鄉(xiāng),漂泊無依;也許你感到孤獨,即便置身人群之中,心靈的異鄉(xiāng)人無處不在。林少華老師的文字抒情意味濃厚,充滿智慧與禪意。
-作者-
林少華,著名翻譯家,亦是國內知名的專欄作家,現為中國海洋大學日語系教授。因譯村上春樹《挪威的森林》為廣大讀者熟悉,此后陸續(xù)翻譯41卷村上春樹文集及夏目漱石、芥川龍之介、川端康成等人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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