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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名作賞析] 宇宙的游子,走了

3 已有 18 次閱讀   2025-07-02 15:24
宇宙的游子,走了
新周刊 2025-07-01 18:23
作者:仇廣宇
編輯:楊時旸
在滾石唱片任職的葉云甫,曾多次見過詩人鄭愁予。他的父親葉步榮是中國臺灣出版社“洪范書店”的創(chuàng)始人,和鄭愁予是老友,書店出版過不少鄭愁予的重要作品。
幾年前,葉步榮與鄭愁予在餐館敘舊時,葉云甫也在一旁陪伴。他記得,父親為愛飲酒的鄭愁予準備了一瓶紅酒,并問他:“要喝酒嗎?”鄭愁予馬上回答:“要啊,不然我來干嗎?”后來,鄭愁予端起酒杯送到嘴邊,想了想又說:“算了,我想喝啤酒,喝啤酒比較爽快。”
那時的鄭愁予已經(jīng)年近九十,但他依然愛喝酒,愛美食,精神不錯。2025年6月13日凌晨,鄭愁予在美國去世,得知消息的葉云甫懷念起這位前輩,也撿起了這段關(guān)于詩人和酒的回憶。他想起,自己過去常常研讀鄭愁予、洛夫等現(xiàn)代詩人的作品,還記得鄭愁予那本《寂寞的人坐著看花》的詩集中有首詩,名字就叫作《最美的形式給予酒器》。
(圖/《他們在島嶼寫作:如霧起時》)
對于整個中文世界而言,鄭愁予都是一位重要的詩人。他的詩歌曾被海內(nèi)外的中文教科書選中,也曾屢次當選“最受歡迎詩人”。他的詩句“我達達的馬蹄是美麗的錯誤,我不是歸人,是個過客”,被無數(shù)人傳頌,《錯誤》《雨絲》等詩歌也被不同時代的音樂人譜成歌曲,傳唱一時。人們對他詩歌中的語言之美和古典韻律感陶醉不已,將他的詩歌形容為“愁予風(fēng)”,以形容他詩歌的感性和唯美。
只是,陶醉在詩歌之美中的讀者,并不清楚詩句背后的故事。事實上,鄭愁予本人度過了顛沛流離的人生。生于特殊年代的他,以詩歌為寄托,在語言中寄托著鄉(xiāng)愁,體會著他們共同的流浪命運。這種感受,正如鄭愁予在詩歌《偈》中寫到的那樣,他就是“宇宙的游子”,“這土地我一方來,將八方離去”。
何謂“愁予風(fēng)”?
“我打江南走過/那等在季節(jié)里的容顏如蓮花開落/東風(fēng)不來,三月的柳絮不飛/你的心如小小的寂寞的城/恰若青石的街道向晚/跫音不響,三月的春帷不揭/你的心是小小的窗扉緊掩/我達達的馬蹄是美麗的錯誤/我不是歸人,是個過客!薄跺e誤》
(圖/《他們在島嶼寫作:如霧起時》)
這首《錯誤》,在華人世界無人不知,它是鄭愁予最重要的代表作,其中描述的那種屬于旅人的惆悵和遺憾,曾打動過無數(shù)寂寞漂流的靈魂。而這首詩,也曾與華語流行音樂的發(fā)展深深地綁定在一起。鄭愁予去世后,在中國臺灣深度參與過“民歌運動”的歌手胡德夫發(fā)文悼念他時,也提到了這首詩。
1981年,作曲家李泰祥組織了一場關(guān)于“傳統(tǒng)與展望”的表演,當時胡德夫參與了演出,唱了好幾首由李泰祥譜曲的鄭愁予詩歌,除了這首《錯誤》,還有《情婦》等名篇。此時鄭愁予已經(jīng)在美國生活多年,無法和這些歌者面對面交流,然而,他們的靈魂還是透過詩句相逢,彼此變成了神交好友。
胡德夫的話,讓很多人回憶起鄭愁予在20世紀七八十年代興起的“民歌運動”中所起的作用。在這場提倡中國本土音樂人“唱自己的歌”的文藝運動中,因為沒有太多成熟的中文歌先例可以借鑒,很多歌手并不知道應(yīng)該如何用文字表達心中的情感。于是,他們發(fā)現(xiàn)了鄭愁予、余光中等詩人在20世紀五六十年代留下的這些富有古典韻味的作品。這些詩歌在文字上意味悠長,在音韻上也非常適宜譜曲,無論是余光中《鄉(xiāng)愁四韻》中的一唱三嘆,還是鄭愁予的《錯誤》中“蓮花的開落”“達達的馬蹄”都給人以和諧的美感。
看得出,這些詩歌受到了中國古代文學(xué)的強烈影響。中國臺灣詩人,鄭愁予的好友痖弦早年間就曾提到,《錯誤》本身寫得很美,“音調(diào)非常好”,“達達的馬蹄”帶有宋詞的味道和氣氛。當代詩歌批評家、專注研究新詩的詩人胡亮也發(fā)現(xiàn),鄭愁予的詩歌受到過中國古代山水詩和婉約詞的影響,此外,還曾受到道家天人觀和禪宗無常觀的影響!霸趯诺涞摹疅o痕化處理’方面,有時候,鄭愁予甚至高于余光中。故而所謂‘愁予風(fēng)’,既有漢語之舊,舊而能新;亦有古典之熟,熟而能生!彼麑Α吨袊侣勚芸愤@樣解釋鄭愁予詩歌中的古代文學(xué)影響。
無論是在“民歌運動”興盛的時期,還是真正的華語流行音樂崛起的20世紀80年代,鄭愁予的這些詩作,都在源源不斷地賦予音樂人們靈感。1976年,還是學(xué)生的羅大佑把《錯誤》加以改編、譜上曲,六年后,他把這首歌收錄在他發(fā)行的第一張專輯《之乎者也》中,日后這張專輯也成為華語樂壇影響力最大的專輯之一。在“民歌運動”中影響頗大的另一位歌手王海玲,也曾在1980年發(fā)行的專輯中收錄過由鄭愁予作品改編的《偈》。此外,歌手齊豫也曾在自己的專輯中收錄了《雨絲》。這樣看起來,鄭愁予的詩,為中國臺灣最早一批原創(chuàng)流行歌曲的文字之美奠定了基礎(chǔ),也傳達了他們對本民族語言的情感。用胡亮的話說,這些詩“細膩而新穎地傳遞了一代人的‘失落感’和‘惆悵心’”。
這些詩歌以歌曲的方式傳播,很快傳到了中國大陸,被人們熟知。而1983年,詩人流沙河編著了一本名為《臺灣詩人十二家》的書,這本書在當時銷量頗廣,影響了一代人的詩歌閱讀。在書中,流沙河用狼、鳳、鼠、虎等十二種動物,比喻了余光中、洛夫、痖弦、楊牧等臺灣詩人,而鄭愁予被比作“浪游的魚”,這個比喻,精準地傳達了鄭愁予詩中的靈動感和藝術(shù)性,而著名的《錯誤》也被收入書中,再一次傳播。就這樣,20世紀七八十年代,鄭愁予本人雖然遠離故土,很少發(fā)聲,但他的作品如同乘上了快馬,不斷流傳,風(fēng)靡大江南北。
簽名時。(圖/《他們在島嶼寫作:如霧起時》)
青蘆與馬蹄
1951年,18歲的青年鄭文韜還是個高中生,他以“鄭愁予”為筆名,開始在中國臺灣的報刊發(fā)表新詩。他的筆名“愁予”,取自辛棄疾的“江晚正愁余,山深聞鷓鴣”,也源自屈原《楚辭·九歌·湘夫人》中的“目眇眇兮愁予”,“愁予”就是“使我哀愁”的意思。當時,臺灣詩壇前輩紀弦對他的詩作頗為欣賞,兩個人結(jié)為忘年交,紀弦在信中一直叫他“愁予兄”,但兩個人一直沒見到面。終于有一天見面后,紀弦驚訝地發(fā)現(xiàn),這個筆名和文筆都十分典雅的“老先生”剃著光頭,是個還在讀高中的毛頭小伙子。
其實,少年鄭愁予的經(jīng)歷早已復(fù)雜到普通人難以想象。他出生于1933年,那時的中國大地已經(jīng)籠罩上了戰(zhàn)爭的陰影,他的父親還是一名軍人,因此,用他自己的話說,他就是一個“抗戰(zhàn)兒童”,注定要在戰(zhàn)爭中度過自己的童年和少年。鄭愁予的祖籍在河北寧河(今屬天津),他本人卻出生在山東濟南。四五歲時,他和母親生活在南京,突然遭遇日軍侵略,只好隨著親人的腳步四處奔逃。他們?nèi)以?jīng)在漢口、衡陽、桂林等地遷徙,也在逃難中去過出生地山東、老家河北,光小學(xué)就讀了好幾所。母親在逃難中給他頻頻念誦的傳統(tǒng)詩詞,伴著戰(zhàn)爭、逃難和離亂的記憶,根植在他的夢中。
顛沛流離之后,鄭愁予終于在北京崇德中學(xué)讀上了初中。這所學(xué)校給了少年鄭愁予一張寧靜的書桌,也給了他少年時期最溫馨的一段回憶。當時,他讀了很多外國文學(xué)作品和新詩,學(xué)會了英文和唱歌,還寫下了人生的第一首詩《礦工》。當時他在北京門頭溝參觀游玩,在一個煤礦門口看到很多玩耍的孩子,孩子們告訴他,他們在等待父親回來。而他知道,這些孩子的父親是礦工,出門后很有可能再也無法回家。被社會現(xiàn)實觸動情感的他,立刻寫下了“你生下來,上帝就在你手上畫了十字”這樣的詩句。這首詩被老師大贊真摯動人,并推薦到了北大校刊發(fā)表。
日后回想,鄭愁予認為,自己的詩歌中最珍貴的東西并非浪漫主義,而是一種與生俱來的感性和共情,是一種被他自己稱為“人道主義”的情感。他開始喜歡上寫詩,并給自己起了個筆名叫“青蘆”,在報刊發(fā)表詩歌。但很快,因為戰(zhàn)亂,他的文學(xué)生涯草草結(jié)束,他又陷入了馬不停蹄的遷徙之中。直到幾年后,他在臺灣重新登上詩壇,人們才注意到,這個年輕人的詩中充滿了流浪、遷徙,旅人的意象。除了“馬蹄”,他在年輕時寫下的那首《野店》中,那句“是誰傳下這詩人的行業(yè),黃昏里掛起一盞燈”,也讓人感到內(nèi)心觸動,流傳甚廣。其實,無論是“馬蹄”還是黃昏曠野中的旅店,都是他流浪人生中最真實的畫面。也因此,“旅人”成了鄭愁予的符號和標簽之一。
很快,隨著境遇的變化,鄭愁予的詩歌也開始悄悄發(fā)生變化。1956年,他在前輩紀弦的影響下加入現(xiàn)代詩社,成為臺灣眾多“現(xiàn)代派”詩人中的一員。幾年后大學(xué)畢業(yè),他在基隆港任職,開始接觸高山大海和大自然,也初嘗戀愛的滋味。于是,航海術(shù)語、地理名詞,交纏著云朵、浪花、星空和少女的全新意象,慢慢出現(xiàn)在他的詩句里。他在名作《如霧起時》中寫下過這樣的句子:“赤道是一痕潤紅的線,你笑時不見/子午線是一串暗藍的珍珠/當你思念時即為時間的分隔而滴落”,也在《相思》中寫過“只要輕輕地/把夢剪斷/你一半,我一半……”,這些詩句靈動而敏感,仿佛一位情人在訴說情話。
(圖/《他們在島嶼寫作:如霧起時》)
那時,和鄭愁予一樣的“現(xiàn)代派”詩人們大都年輕,心中涌動著浪漫激情,但在保守的社會氛圍中,這些正常的情感沒有什么出口,只能訴諸文字。用詩人痖弦的話說,當時和他們一起寫詩的女孩子很少,中間有人產(chǎn)生“感情的流竄”都是很可貴、很純潔的。很多人“談了一晚上康德”,什么都沒發(fā)生。在這樣的氛圍下,鄭愁予這些浪漫、典雅又帶有誘惑力的情詩,迅速成為那個時代人們情感的出口!奥萌恕本瓦@樣變成了“情人”和“浪子”。正如詩歌批評家、詩人胡亮所看到的那樣,鄭愁予的詩中有很多“旅人”意象,也有很多“浪子”的意象。
鄭愁予也認可自己詩中那種“浪子”和“情人”的精神。他說過,好詩人必須得是一個好情人。實際上,這些“浪子”詩歌反映的也不是他真實的情感世界,而是他對生命的一種抒情性的理解。在那一時期,他曾經(jīng)倡導(dǎo)及時行樂,甚至放話說“人活過三十歲就是一種恥辱”,他也喜愛飲酒、美食和音樂,享受情感交流的樂趣;蛟S,正是這種縱情表達的酒神精神,可以緩解命運帶給他的無常感,也能表達他們那一代人最真實的內(nèi)心世界。只是,命運不會讓“浪子”和“旅人”永遠停留在一個地方。1962年之后,鄭愁予結(jié)婚成家,生兒育女,他的生活重心也轉(zhuǎn)向家庭,浪漫的詩作慢慢減少。1968年,他應(yīng)美國艾奧瓦大學(xué)“國際寫作計劃”的邀請訪美,此后帶著家人遷移到美國擔(dān)任教職。至此,這位“宇宙的游子”,又迅速開始了他在世界另一端的全新旅程。
2019年鄭愁予擔(dān)任臺灣東海大學(xué)榮譽講座教授與駐校詩人期間,曾寫下“飲酒的人活一生,過兩輩子”。(圖/東海大學(xué)網(wǎng)站)
他抑制不住地大哭起來
赴美之后,鄭愁予不再參與各種新詩流派的討論,自己也很少再發(fā)表詩歌。直到20世紀70年代,他才慢慢恢復(fù)了寫作和詩歌發(fā)表。在學(xué)校任教的他,脫離了早年流浪的命運,生活變得安穩(wěn),詩歌風(fēng)格也隨之變得理性、平易。他的詩中開始出現(xiàn)更多的現(xiàn)代詞匯,像波士頓公園、“五十肩”(即肩周炎)這樣不合音韻的外來詞和俗語,也會出現(xiàn),更加不拘一格。隨著年紀漸長,詩歌已經(jīng)從抒情的渠道,變成了他的“日記本”,成為他記錄與思考的方式。
人到晚年,他也難免生出更多新的感慨,過去他眼中浪漫的大海、高山、植物和少女,逐漸幻化為秋天的紅葉,灼燒的夕陽和為了生活奔走的平凡路人。詩歌批評家、詩人胡亮指出,“鄭愁予的詩歌風(fēng)格,在去美國前和去美國后,區(qū)別還是很大的?疾爨嵆钣璧穆暮郏溆1965年放下詩筆,1968年移居美國,1979年重燃詩情!袊嵆钣琛栽娍楀\,直追李義山或溫飛卿;‘美國鄭愁予’靈性漸泯,理性漸滋,去肉而存骨,寫出若干仁俠之詩,又寫出若干枯禪之詩,好比打了很大折扣的杜工部或王摩詰”。
不過,詩人仍舊是那個詩人。浪漫詩情或許會被生活境遇改變,但重要的記憶卻不會因此而消失。1981年,鄭愁予應(yīng)邀回到中國大陸訪問,在走訪了北京、成都等城市,看過了長江三峽之后,又回到北京登機的那一瞬間,這個身材高大的北方人突然抑制不住地大哭起來。沉睡了多年的“鄉(xiāng)愁”在這一刻又回到了他的身上。他想起,自己兒時經(jīng)?吹奖本┑淖o城河,高大的柳樹,水面上純白的鴨子,也想念多年沒有吃到的北方美食。在他的夢里,依舊有著北方的風(fēng)物和人情。
過去的風(fēng)物不在,詩人已經(jīng)感知到了自己的衰老。人老了,兒時的記憶自然會常常涌現(xiàn),于是這些年,人們偶爾會在媒體上看到,鄭愁予回到中國大陸參加活動,回憶自己的童年。有時候,他會開口唱起自己的詩歌譜成的歌曲,或者年輕時學(xué)到的民謠,嗓音洪亮寬厚,樂感極好,感情也極深。人們才發(fā)現(xiàn),這個從出生起就在四處漂泊的詩人,居然到老都說著一口北方話,鄉(xiāng)音絲毫未改。他曾說,他的故鄉(xiāng)是“portable”(可攜帶的)。如同詩人楊牧所說的那樣,他們這群在異鄉(xiāng)漂泊的詩人,只要有張桌子就可以寫詩。而只要不放松對中國文字的要求,他們就永遠有自己的家鄉(xiāng)。
(圖/《他們在島嶼寫作:如霧起時》)
年邁的鄭愁予,依舊常常念著自己從母親那里所學(xué)到的第一首詩:“打起黃鶯兒,莫叫枝上啼,啼時驚妾夢,不得到遼西!痹娭校诩抑械却膵D人可以和丈夫在戰(zhàn)場相聚,而如今,在異鄉(xiāng)的夢境中遠去的鄭愁予,或許早已經(jīng)回到了北方的家鄉(xiāng),看到了護城河、柳樹和鴨子的身影,仿佛他從來沒有離開過一樣。
《他們在島嶼寫作:如霧起時》,導(dǎo)演、編劇陳傳興。
《朗讀者:詩人鄭愁予》,央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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